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底是什么轻?
对大部分人而言,米兰·昆德拉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在“长期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名单里,永远不会缺少昆德拉的名字,而当他每年都被媒体炒为夺奖热门人物时,总有读者惊问:“他还活着?!”
不管是否读过昆德拉的书,你大概都听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管你是否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都不妨碍它变成社交媒体上的名言警句——被拿来表达一切有关生命、欲望和悲伤的情绪。
不同于其它小说家,昆德拉写的是“直奔主题式”的哲理小说。
他的小说借鉴了复调音乐的技法和形式——“一章就是一个旋律,一节就是一个节拍段”,独立且平等的各章节,通过一个主题,连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形成了熔议论、散文、哲理、思辨于一炉的独特风格。就如昆德拉的知己好友伯努瓦所概括的:“世情洞穿,睿智非凡”。
而在昆德拉本人看来,他的小说只是在翻来覆去地讲几件事情:“我的每部小说都可以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玩笑》或《好笑的爱》来命名,这些标题之间可以互换,反映出那些为数不多的主题。它们吸引着我,定义着我,也不幸地限制着我,除了这些主题,我没有什么可说或可写的。”
昆德拉口中“为数不多的主题”几乎都围绕着人类的“存在”以及扼杀存在的“刻奇”(下面会详细讲这个词)。
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昆德拉让我们意识到个体存在的复杂性、暧昧性和悖论性,让我们警惕生活中的“刻奇”陷阱,并在生命的“轻”和“重”中做出自己的选择与平衡。
主题的限制,或许是昆德拉和诺奖无数次失之交臂的原因,但也正是我们在任何年代都需要重读昆德拉的原因。
刻奇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
提到昆德拉,“刻奇(kitsch)”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词,昆德拉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阐述现代社会千姿百态的“刻奇”。
昆德拉的小说在80年代刚引入大陆的时候,“kitsch“一词被译为“媚俗”(追求世俗趣味),后来有学者指出,这是一种误译,但在中文语境里,没法找到单独的词汇来完整概括“kitsch“的含义,于是干脆音译为“刻奇”。
在《小说的艺术》里,昆德拉对刻奇下了定义:“一个人在具有美化功能的谎言镜前,带着一种激动的满足感,欣赏自己在镜中的美好形象。”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讲了一个典型的刻奇瞬间:
“看见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刻奇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眼泪,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刻奇成其为刻奇。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刻奇的基础之上。“
简单来说,刻奇可以看成是“自媚”,一种自我感动,自我欺骗和伪崇高,就像学者崔卫平所解释的:
自我感动及感伤;
难以拒绝的自我感动和感伤;
与别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动与感伤;
因为意识到与别人一道,感伤变得越发加倍;
滔滔不绝的汹涌感伤最终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
这种崇高是虚假的,附加含义大过实际含义;
当赋予感伤崇高的意义之后,容不得别人不被感动与感伤。谁要是不加入这个感伤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测。
这是最主要的,刻奇是一种自我愚弄。
其实,“两滴眼泪”的情景不止出现在昆德拉的作品里,还遍布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比如,每到一些节日,有人也会流下“两滴眼泪“。第一滴是出于真情实感,第二滴则是意识到自己和所有人一起在庆祝这个节日,产生了一种自我感动和虚假崇高,从而流下的刻奇之泪。
所以,昆德拉说:“刻奇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
莫言曾也讲述了一个关于刻奇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身边屡见不鲜: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我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刻奇也是一种群体性抒情,人们会在集体共同创造的昂扬激情之中抛弃理性,热泪盈眶,高呼呐喊,谁要是不加入这个感伤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测。而当大部分人选择盲从时,个性、理性和反思的声音也会变得越来越微弱。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看见自己跟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围着游泳池走,被迫唱着欢快的歌曲。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特蕾莎不能同任何一个女人讲一句话或提一个问题,如果能,那么她所能听到的答复,只是歌曲的下一段;她不能朝任何一个女人偷偷地看一眼,否则其他女人会立即向那个站在游泳池上方篮子里的男人揭发她,让他开枪毙了她。
现实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刻奇。比如,每临毕业季,大家在告别宴上抱头痛哭,那些即便与同学毫无感情的人,也不得不在毕业时感激涕零,因为如果你不这样做,就会被打上无情冷血的标记,从而被集体排斥。
因此,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刻奇就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外”,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是“遮蔽世界真相和复杂性的屏风”。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在昆德拉看来,刻奇存在于生活的一切场景,政治、艺术、情感……那么,刻奇为什么会普遍存在?人为什么会刻奇?
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需要不断寻求认同感、确认自我价值。但现代社会却是一个自我价值普遍缺失的社会,泥沙俱下的社交媒体、四面八方轰炸的信息、追求速度和效率的现代节奏,让每个人都变成了失去批判性的、面孔一致的“单向度的人”。
于是,自我越来越弱化与迷失,生命的重量越来越轻,存在的焦虑越来越强:如何找寻自我存在的意义,如何确认自己不同于他人?
刻奇是一种简单的自我救赎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你能获得崇高和感动,从而迅速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不过,这些都是虚假的。
著名电影《布拉格之恋》,改编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曾获两项奥斯卡提名
如果说刻奇使人远离生命本质,那人能否逃离刻奇?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萨宾娜就是昆德拉笔下反抗刻奇的绝佳例子。她的一生都在和刻奇做斗争,斗争的方式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萨宾娜不相信父亲和老师反复向她灌输的观念、她认为结队游行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呐喊着同样的口号是在掩盖更为本质的恶......为了反对种种刻奇,她背叛了限制她的道德规则,背叛了在群体与社会中被建构的自我,背叛了家庭、丈夫、情人和自己身边的一切。
“有朝一日,这条路会走到尽头!总有一天要结束背叛!”当萨宾娜走到背叛之路的终点时,她发现那里不是出路,而是可怕的虚无。
在对刻奇的不断反抗中,萨宾娜的生命越来越轻,最后压倒她的不是重,正是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萨宾娜
所以,什么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轻与重的冲撞就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重意味着责任、忠诚、信念、价值、负担等,轻则意味着抛弃和遗忘所有这一切的自在自为。
在大部分人看来,重是难以承受的,可以压垮一个人的,但在昆德拉看来,轻有时候比重更不能承受。因为,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对于刻奇的极端追求,会让人承受千钧之重 ,而对于刻奇的极端反抗,则让人轻如鸿毛,无法承受:“如果世界上有太多毋庸置疑的意义,我们会被它压垮。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意义,我们也无法活下去。”
似乎不管朝向哪个方向努力,我们都无法逃避刻奇的陷阱,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事实上,昆德拉也并无意找出问题的答案。昆德拉书写刻奇并不是为了简单批判刻奇,而是为了揭示出存在本身的悖论性和可能性:“正是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标志着人类可能性的局限,划出我们存在的疆界。”
甚至,昆德拉还指出:对刻奇的反抗行为也是另一种刻奇,因为这种行为也是把生存中不予认同、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刻奇。不管我们对它如何蔑视,刻奇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在刻奇的时代,安静下来,读读昆德拉
除了用小说来讨论刻奇,昆德拉本人也在不断地避免刻奇。
从1929年在捷克斯洛伐克出生到纳粹入侵和“布拉格之春”,从选择加入法国国籍到2019年被恢复捷克国籍,一个世纪的历史与昆德拉的生命交织在一起。
但是,昆德拉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尤其不愿意谈捷克的政治体制。他给自己的生平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他书中主动保留的唯一生平简介是:“米兰·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一九七五年定居法国。”
昆德拉知道,在一个刻奇无处不在的世界,他的履历很大程度上会被美化成烈士与圣人小传:他经历过苦难,与不公抗争,最后不得不放弃苦难重重的祖国,但继续斗争,他的作品是在控诉、在反抗。
最后,他的作品会成为更多人刻奇的工具,而这也是昆德拉本人不愿看到的。
一则轶闻足以说明这一点。1980年,西方某电视台举办昆德拉小说创作研讨会,会上有人谈到《玩笑》一书时,称这部小说是“对斯大林主义的有力控诉”。在座的昆德拉马上插话:“请别用你们的‘斯大林主义’难为我了。《玩笑》是一本爱情小说。”
昆德拉和妻子
昆德拉反感被标签化,不愿靠自己的生活经历而被看重。在布拉格时,他拒绝成为持不同政见者,在巴黎,他是不结盟人士,始终以小说家自居。
昆德拉甚至给自己的生活贴上了封条,几十年来,拒绝在任何电视节目中露面,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成功做到了在现实中隐身,以作品留存于世。昆德拉的妻子薇拉解释说,“他生怕别人偷走他的灵魂。”
昆德拉现已93岁
捍卫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灵魂,或许就是我们还要继续阅读昆德拉的意义所在。
昆德拉洞察了刻奇是每个人背负的无法摆脱的命运,而他直面刻奇的态度,就是即便身处喧嚣的俗世之中,也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保持理性和真诚,去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为自己的存在操心、思虑、奔忙,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
意识到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刻奇,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复杂的,从而免于被刻奇所湮没,用更为自由多元的方式去解读人生——这是昆德拉始终提醒我们的事情。
米兰·昆德拉作品推荐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点击卡片,即可购买
昆德拉的小说代表作,享誉世界的超级畅销书,昆德拉借此坚实地奠定了他作为世界伟大作家的地位。小说依托六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的历史背景,以托马斯与特蕾莎偶然而宿命般的爱情为主线展开故事。灵魂与肉体,拯救与放逐,忠诚与背叛,昆德拉把一个个矛盾摆在读者面前:“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玩笑》
昆德拉首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场始于玩笑、终于泻药的人生闹剧。青年知识分子路德维克因为与女友开了个玩笑,被朋友泽马内克陷害,送入苦役营。归来后他为了报复泽马内克设计勾引其妻海伦娜。计划成功后,他才发现:泽马内克早想抛弃妻子,他的报复成了一个毫无作用的“玩笑”。
《笑忘录》
昆德拉长篇小说代表作。小说以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遭入侵为时代背景,描写捷克不同阶层知识分子的命运。借此,昆德拉探讨了人生中记忆和遗忘的哲学关系,人们希望保持或忘却的内容,如同附带欢娱和讽刺的笑一样,是相对应的永恒主题。
《生活在别处》
一本“现代心理小说”,昆德拉曾凭此书获得美第奇外国文学奖。小说以其独到的笔触塑造出雅罗米尔这样一个年轻诗人的肖像,描绘了他充满激情而又短暂的一生。这本书所要表现和所要探究的是,人的心灵所具有的激情,它的产生和它的结果。
《不朽》
昆德拉移居法国后所著重要小说代表作之一。主人公阿涅丝因受到往事回忆的长久纠缠,陷于人生存在的无可奈何状态当中。这本书利用小说的方式来谈不朽,而不是像谈哲学那样。昆德拉对不朽下的定义也很简单:对不朽来说,人是不平等的。必须区別小的不朽和大的不朽。
《好笑的爱》
短篇小说集,昆德拉以冒渎不恭的轻佻手法,提出对生命本质最沉痛的质疑,性爱游戏和权力是最关键的中心主题。对于书名,昆德拉曾解释道:“不应该把这个标题理解为:有趣的爱情故事。爱情的概念总是与严肃连在一起。但是好笑的爱情,属于没有严肃性的爱情的范畴。”
《庆祝无意义》
昆德拉在长达十年的小说创作空白期之后的最近一部小说作品,堪称昆德拉小说艺术浓缩版。本书篇幅中等却举重若轻,用轻松微妙的笔法讽刺世相种种:光鲜与龌龊、严肃与荒诞、伟大与渺小、历史与遗忘、生与死……昆德拉在质疑的是一个充斥着绝对意义、绝对价值观的世界,让我们去思考“无意义”隐藏下的本质。
《小说的艺术》
《小说的艺术》是昆德拉作为小说的创作者和研究者,对小说艺术思考的总结。“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小说艺术来到世界正是上帝笑声的回响。藉由此书,我们可以了解昆德拉的艺术观点、风格、技巧,和他对写作的态度、对文学传统的理解,以及在这个态度背后对人和世界的想法。
/ 往期回顾 /
/ 精选书单 /